当代人不应以牺牲后代福祉和机会为代价来满足自己。换句话说，后代应在资源、利益与负担的时间分配中享有公平
文 | 沈联涛
在不丹参加了一场关于“国民幸福总值”的漫长会议后，我意识到，代际正义可能是我们当下面临的最重要道德问题之一。不丹是全球最早实现碳负排放的国家之一。而我们所处的这个世界正淹没在债务之中。根据国际货币基金组织（IMF）的数据，2023年全球债务总额达到250万亿美元，占全球国内生产总值（GDP）的237%；其中私人债务超过150万亿美元，占GDP的143%。
全球私人财富如今估算超过450万亿美元，那么250万亿美元的债务真的算是问题吗？如果净财富分配不均，那就是个严重问题。2022年，全球私人净财富为454.4万亿美元，其中排名最顶层的1.1%成年人控制着208.3万亿美元，占全球总财富的45.8%。财富不仅集中，而且还在进一步集中——富人越来越富有。
因此，尽管GDP在增长、市场屡创新高，多数人却并不快乐，因为他们感受到收入和财富的不平等。财富当然是代代相传的。但随着许多国家逐步取消遗产税，以及像美国这样的国家不断为富人减税，财富被牢牢掌握在富人手中。
瑞银2025年《全球财富报告》预测称，在未来20年至25年间，全球将有超过83万亿美元的财富被转移，其中约9万亿美元是横向转移，而74万亿美元是纵向转移，即在不同代际之间流动。换句话说，财富不是越来越分散，而是更集中地传给继承人。
在家庭层面，社会底层的那一半人不仅几乎没有财富，还背负着债务。IMF更加担忧的是公共债务的上升，因为公共债务是全体公民的负担，包括未来世代。毕竟，未来世代不仅继承资产，也继承债务。贫困人群由于信用风险更高，需要承担更高的利率负担。因此，当收入无法偿还利息和本金时，包括许多发展中国家在内的贫困群体将陷入更深的债务困境。
“代际正义” 指的是这样一种道德原则：当代人不应以牺牲后代福祉和机会为代价来满足自己。换句话说，后代应在资源、利益与负担的时间分配中享有公平。当代人加剧社会资本的损耗（通过阶层、国家、宗教和种族之间的严重冲突），或者破坏自然资本（砍伐森林、排放污染和二氧化碳），就是在把一个更加破败的社会和地球环境留给子孙后代。
我们面前有两种显而易见的不公：一是人类对他人的不公，二是我们对地球母亲的伤害。身为二战后出生的“婴儿潮”一代，我亲历了人类在金融层面创造出的空前财富，全球金融资产已超过全球GDP的五倍。然而，我们也留下了一个更糟糕的地球生态：生物多样性锐减、污染加剧、自然栖息地遭破坏，原始森林、海洋珊瑚和极地冰盖正在消失，这些将引发海平面上升和肥沃土地流失，从而危及人类的水源、粮食和能源供应。我们的孙辈将无法见到干净的、没有塑料和人为污染的河流与大海。
债务的本质是“今天消费，明天还款”。理论上，理性的经济人会因延迟消费而获得更高的利息。但如果中央银行持续印钞、压低名义利率，那么消费者与投资者将同时从“提前消费”与“资产价格上涨”中受益。于是，我们陷入了一种GDP消费陷阱：家庭借债以维持生活水准，政府借债以安抚民众情绪。
对许多陷入债务困境的发展中国家来说，形势愈发严峻。根据联合国贸发会议（UNCTAD）的数据，2024年全球公共债务已创下102万亿美元的历史新高。虽然发展中国家的公共债务只占其中不到三分之一——约31万亿美元，但自2010年以来，其增速是发达国家的两倍。截至2025年6月，超过一半的低收入国家正陷入债务困境，或面临无法按期偿还债务的极高风险。非洲国债的年收益率高达9.8%，拉美为7.1%，亚太地区为5.5%，而美国仅为2.8%。在如此高的融资成本下，非洲等欠发达国家无法负担社会福利、医疗、教育与基础设施的开支。
已故人类学家大卫·格雷伯在其著作《债：五千年历史》中指出，债务曾被用来奴役人民。他主张：“我们彼此之间所欠的，不是债务，而是共同建设一个值得居住的世界的承诺。”换句话说，他谈论的是权益，即所有者资本。
不丹“国民幸福总值”的理念让我认识到，所谓权益还意味着代际幸福：不仅让当代人拥有福祉，也为后代留下一份。如果我们愿意承认，社会资本并非我们的私有财产，而是需要我们去维护和再生，需要我们保护的还有自然和社会栖息地，我们就能摆脱现代消费主义的“获取—制造—浪费”思维，在人与地球之间维系更和谐的关系。
当下这个负能量弥漫的世界——地缘冲突、社会抗议频发——只有当我们将精力引导至社会与地球的整体福祉时，才能得以改善。这一代人的牺牲让我们的孙辈过得更好。这，难道是个过分的要求吗？
（作者为香港大学亚洲全球研究院高级研究员、香港证监会前主席；翻译：江玮；编辑：袁满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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